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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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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3 21:4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冷秋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身的麦秸杆,她坐在屋后面大树下的石头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脚下的菜地, 嘴角还沾着几丝血迹。

她刚刚和丈夫打了一架,丈夫的脸被她挠了好几道长长的口子,此刻,他真龇牙咧嘴地用白酒消毒,他听别人说被人挠了跟被狗咬了是一个理儿,不处理会得大病。他看医生都用酒给伤口消毒,他也学着用。

冷秋家屋前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没有打完的麦子,打麦子用的工具还丢在上面,麦子上面还匍匐着一个老妇人,正在呜呜地哭喊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边骂一边拉,老妇人哭得更加起劲,骂得更大声。

“呜呜,造孽造孽啊。”

这地上趴着的是冷秋的婆婆,正在拉她的是她丈夫满福的大哥。

这场厮打发生在半小时前,起因是两口子在狭小的院子里打麦子。打麦子用的工具是两根一粗一细、一长一短的两根棍子,中间用活扣连接,使用的时候高高举起一左一右地打下去,一般情况下,两个人相互配合,这个起,那个落,你左我右,看起来技术高超,谁也不会伤着谁。

冷秋家逼仄的院长却难保不会有失手的时候,打麦子都是在太阳高照的大中午进行。这天丈夫身着红色的背心,冷秋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衫,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跟村子里其他默契夫妻搭配干活没有什么两样。

坏就坏在天天热,太阳太毒辣,冷秋额头上渗出来密密匝匝的汗珠,很快汇成大滴流进眼睛里,冷秋被蛰了一下,闭了下眼睛,手中的工具失去了平衡,歪了一下,狠狠地打在丈夫的腰上。

丈夫立马疼得跳了起来。

“你她娘的眼睛瞎了啊,照着老子腰上打,你哪里不服气啊,我今天又是哪里惹你了啊?”

丈夫嘴里说着,恶狠狠地用食指指着冷秋骂着。

“我眼睛里进东西了,那个故意打你了,你骂那个娘,我娘老子哪里惹到你了?”

“不故意打能这疼,我就骂她啊,生了你这么个不守妇道的泼妇。”

“你说什么,那个是泼妇,你像个什么样子,做啥亏啥,要啥没啥,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好意思骂我,整一个窝囊废。”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骂战越来越烈,很快吸引了村里一帮小孩子来围观,附近干活的村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停一阵来一锄头,只当笑话听。

丈夫看到屋子后面的石梗上站满了围观的小孩子就大骂一声:“小屁孩子的滚回家里去,看什么看。”

小孩子们看到他怒气冲冲地朝着他们骂,很快啊啊地大叫着,迅速地躲到石头后面去了,不过很快他们就又聚拢过来。

“你这没家教的,只会窝里横,有人生没人教的畜生,天天只会拿我出气,有本事去打去骂那些坑你钱的狐朋狗友们去。”

冷秋不依不饶地与他叫骂着,骂着骂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了。

倒是一旁屋子里睡午觉的婆婆一个激灵起来了,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摇着过来。

“你骂那个,你说那个没人养没人教。”

“妈,你少来掺和,是你儿子先骂我娘家的。你不管他欺负女人,反倒帮着来说我做什么。”

一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大哥两口子听到兄弟和媳妇吵架,大嫂早早地躲了出去,大哥进屋子里去当做听不见。

此刻,听闻母亲从屋子里出来正和兄弟媳妇吵架,就喊母亲回来,不要去添油加火的。母亲哪听得进去,敲着拐杖过去,不依不饶地骂起冷秋来。

冷秋也毫不示弱,跟婆婆吵起来。年近七十的婆婆立马拿出绝杀技,一边用棍子敲打着儿媳妇一边干嚎着。

丈夫看到母亲这样子,一个箭步上来给了冷秋脸上一巴掌。冷秋毫不示弱,上去抱住丈夫的头,又咬又撕又抓,丈夫疼不过,两个人很快躺倒在地翻滚起来,趁机又在冷秋背上打了几拳。

在上面围观的孩子们不懂人间事情,觉得有趣极了,在哪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在一旁哭得呜呜咽咽的婆婆看到儿子占了下风,立马拿起拐杖帮着儿子打冷秋,却是老眼昏花,再加上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就连着儿子一起打了几棍子。

两个人疼得很快就放开了彼此,远远围观的孩子们看见满福提起了掉在麦堆里的工具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立马作鸟兽散。

冷秋恨极了婆婆,看着她那泼皮样,气得牙根痒痒,却也没糊涂到要打回去。

夫妻两人像是两只打了平手的公鸡,谁也没捞到好处,铩羽而归。

冷秋不想看到这些人的嘴脸,一个人走到大树下坐下来,低垂着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心中惆怅万分,却无处可逃,娘家没脸回去,是自己顶着父母的反对嫁到这里来的。

婆婆那哭灵一般的声音阵阵地闯进耳朵,她烦躁异常。

“冷秋,又吵架了,上我家去,他爹没在,走亲戚去了,要明早才回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知道是家门里的四婶。

冷秋抬起头来看她,只见四婶抱着三岁的儿子,眼周那片消不掉的青紫依然醒目。

冷秋起身跟着四婶去了她家,走在路上,原先看他们夫妻俩打架的那群孩子远远地喊她“疯冷秋,疯冷秋。”

冷秋走自己的路,没有理会那些孩子们,四婶呵斥孩子们,让他们回家去,不然就去找他们的爹妈。

“管他们做什么呢,四婶,随他们去吧。等他们长大了,受苦了就懂大人的事情了呢。”

冷秋随着四婶走进她家不知道比自己大了几倍的院子,看到角落里堆着的烂了的椅子。

“他又打你了,你怎么那么傻,怎么不还手。”

四婶低垂下头。

“有孩子呢,那么小,我也那样,不得吓死他。倒是你啊,人年轻又漂亮还没有孩子,就回娘家去呗,这男人打着打着就会下狠手的,你一个女人家怎可能打得过他。”

两个人同病相怜,在屋子里默默地垂泪。

“你说,这家人是不是有打女人的传统啊,你看这村子里上百户人家,从未有女人有我们这种遭遇,就这叔侄俩人像个恶魔。这当叔叔的还会赚些钱回来,我们家的全靠我种点庄稼换点吃的。”

“冷秋,这可伶人和可伶人有啥比的,不都是可伶吗?你看看我这手,这身子,那里还有块好的,听我的,赶紧离开吧。娘家人厚着脸皮回去,他们不会赶你走的,倒是这男人啊,说不定会死在他们手里的。”

冷秋看着四婶胳膊上,大腿上的淤青,心头一阵一阵地收紧,为她疼,为她难受,也为自己未来的路担忧又无可奈何。

四婶是冷秋唯一可以说话的人,村子里的女人们都知道这女人敢和丈夫打架,骂起人来不依不饶,脾气火爆,而且人又长得高挑漂亮 ,和脸黝黑、双手粗糙开裂的庄稼人格格不入,所以大家都不敢和她走太近,尽管她从未和这些大伯娘、大婶子吵过哪怕一次架。但他们夫妻俩的事情,在村子里人尽皆知,三天一小吵,五天打一架,大家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看戏,从未有人来拉架,还提醒孩子们不要去靠近她,可是孩子们觉得她从不会伤害他们,可从未看到过女人打架的孩子们就认为这是个疯子,当然了,这些大概也是从大人的嘴里听来的。

四婶子的丈夫确实和满福不同,他是个勤劳有人缘的庄稼汉,他打媳妇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闷闷地打,专门挑背上和大腿根上下手,父母单独住老房子,他家独门独院,除了冷秋谁也不知道。若是不小心打中了媳妇的脸就不让她出门,只有一次下手实在是重,四婶脸上那块淤青无论如何也好不掉,她只能借口说是自个起夜撞的。

冷秋在四婶家呆了个把小时,气也消了一些,起身听了听家中院子里没了动静就起身回家去。院子里的麦子还好好躺在太阳底下呢,若是不打好了收起来,晚上来阵雨,恐怕得喝西北风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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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2: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冷秋回到家里,院子里的麦场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十几个鸡悠闲地在上面踱着步,时不时地低头啄几颗麦粒,它们已经吃得饱饱的了。

看着麦子上面被鸡拉满了粪便,顿时又泄了气,她一点也不想收拾了。一个人在场子边上呆坐了很久,那群鸡吃饱了也舍不得离开,在麦堆里拔来拔去,冷秋恼火起来,提起打麦子用的工具噼噼啪啪地追赶起鸡来,鸡们被她追到飞起来,被打中的叫唤个不停。

已经回家来的大嫂看着这场景,敢怒不敢言,这鸡大部分是她家的,她就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叫唤着鸡们,意思是让它们快点回家来。

赶完了鸡,冷秋头上又冒出汗水来了,她瘫软着身体,这一番剧烈的运动,情绪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眼泪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她重新捡起工具,一个人打了一两个小时,将麦子和糠渣分离出来,最后用簸箕去除麦粒里的杂物,做完这些太阳落山了。

丈夫早早地和婆婆吃了饭,这回不知道跑到哪家去串门吹牛去了。她进厨房看到锅里还有早上剩下的麦面果果剩饭,就拿了个大碗盛出来,再去坛子里抓了一大把腌菜,夹了两块自己做的豆腐乳,闷着头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辣了、干了就舀一大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肚子饱了,困意爬上来了,她强撑着洗了脚,擦洗了被麦芒钻满了的身子,困顿地躺在了床上,可是一沾到床这人又立马清醒过来了,四婶的话一直在她的脑子里盘旋。

离开这个男人,这样的想法在他第一巴掌落在身上的时候就冒出来了。

那时两人刚结婚半年,丈夫嫌她做的菜咸,整顿饭一直在抱怨,冷秋气不过,让他不想吃就不要吃,或是自己去做。满福那天刚好做亏了一桩生意,就大声问她说什么,骂她笨,不配为人妻,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冷秋打小不愿受气,甚至有些得理不饶人的坏脾气,她当然不会忍着的,长久以来积攒的怨恨一马笼统地涌了上来,骂他骗子,说自己走南闯北走世界,生意也做得很好,却是地无三亩,房无三舍;骂他窝囊,做生意天天赔钱,家里边常常连几块钱的电费都交不起。

这些话激怒了自尊心极强的丈夫,打了她一巴掌。两个人当即第一次上演了全武行,碗筷饭菜丢了一地,桌椅板凳全躺在地上,两个人并没有真的狠心到要让对方怎么样,身体并没有挨几下,这动静却是让左邻右舍都给给知道了。

从此大家都知道了冷秋是个厉害的女人,离她远远的。


看到动怒的丈夫,想到她打从一开始就欺骗她,冷秋悔恨交加,后悔不听家人的话,嫁给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第一次动手后,她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心想娘家回不去,自己无处可逃,那就饿死算了。丈夫这时候又回到才刚认识时的样子,贴心地哄着她,跟她道歉认错,说要相信他,一定会带她过上自己所承诺的好日子的。

两个人是相互有好感而结的婚,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是异类,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比别人深一些,也正是因为这样,恨也更多一些。冷秋不会像以前一般受气的媳妇,得过且过地忍着过日子。

她想离开这个人,不敢回娘家去,于是就经常到已经结了婚的大姐家里去, 大姐性格与她刚好相反,生性懦弱,说这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不和男人过日子,要么是男人不要了给送回来的,要么就是男人死了,女人才能另外找的。女人主动从夫家离开,听都没听过,劝她改改脾性,该忍的就忍忍,等满福真的把生意做顺了,就不会这样子对待她了。

自此后,大姐家也不想去了,就这么忍受着。丈夫长年累月地在外面美其名曰做贩卖牛马的生意,或是做中间人给人介绍生意。但在冷秋的眼里,这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丈夫在外面就是吃吃喝喝,赚到钱了就到他能想到的一切好玩的地方去。他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出过省的,由头还是做生意。回来的时候依旧身无分文,只是多了些谈资,连自己在家中的吃食都是冷秋从地里用汗水换来了了。

她就是靠着这些假象,健谈、道理一套一套的,人长得不高却是五官端正,有着几分粗狂的美,他一次次地往她家跑,一次次地展现自己顶天立地的本事,才让她生了崇拜之意,才铁了心的嫁给他,父母的良言成了她反叛的对象。

而今,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有时候丈夫也将这种娱乐带到家里来,他十天半个月的就从外头带一班人来吃饭,冷秋是好面子的人,有人来了,必然忍着脾气,好饭好菜的招待。几次之后,她不再做饭,丈夫给她使眼色,就说家里没肉没鸡也没蛋,做不了。自此后,丈夫回来就带些肉回来,那买肉的钱大多时候是借的。

只要丈夫一回家,家里必然没有安宁的日子。冷秋知道,自己得离开,但娘家回不去,自己无处安身,她忍受着,除了反抗和更多的争吵,没有任何解决方法。

她在床上大睁着眼睛想了很久,想着如何厚着脸皮回家,回家了若是哥哥嫂嫂和父母给脸看自己也强忍着,绝对不吵也不闹。如果娘家实在回不去,自己就找个娶不到媳妇的男人吧,或许那样的人自己没本事,脾气会小一些,也知道疼人,其他的,只要有土地、有手有脚,她都能养活自己。

丈夫大概是半夜两三点钟回来的,冷秋被隔壁那间卧室不像卧室、堂屋不像堂屋的门的巨大开门声给吵醒了。她不想理会,继续睡自己的觉。


第二天醒来,两个人互不说话,视对方不存在。

中午时分,冷秋去地里把割好的麦子背了回来,晾晒在院子里,打算给它打出来收集起来。丈夫不在家,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冷秋,冷秋。”

她听到四婶在屋子后面喊她,冷秋放下手里的活计赶快出去看。

“冷秋,帮我看会孩子,我有点事情。”

四婶冷冷地说着,眼里一点光都没有,整张脸死气沉沉的。

冷秋感觉有些不舒服,很怪异,但她想不出哪里不对。

四婶把孩子递给她,猛地转过头去。冷秋看到她的腿一瘸一拐的。

“四婶,你没事儿吧。”

她知道四叔今早回来了,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可她依旧无能为力。

四婶没有回答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直到传来四婶吃农药自杀的消息,她才知道那是心如死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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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四婶的丧事沉重压抑,也闹得人尽皆知。四婶的娘家人看到亲人的惨相,明白了为何女儿很少回娘家,为何嫁出去后就变了个人,知道了她短短的五六年吃进了别人几辈子的苦难。然人已逝去,无力回天,唯有那个罪魁祸首是感情的出口。

四婶刚去世,她家院子里就飘起了一个十几米高的大纸,在乡村那算是丧事的最高规格,想来丈夫自知理亏,凡事尽着好得来。

冷秋抱着四婶的儿子,心如刀绞,她不敢带着这个孩子回到她的家里去,孩子要妈,她就拿出糖块哄他,四婶的婆家人似乎忙昏了头,遗忘了这孙子,或者,这孩子跟他妈妈一样,无足轻重,没有人挂念。过了很久,为了尽些礼节,他们才想起这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将他从冷秋的怀里接走。

冷秋感觉全身的骨血都被抽离了去,剩下一个躯壳,她唯有趴在床上痛哭,这泪水有大半是为自己,同病相怜的境遇,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那会是最终的归宿,她不是没有想过,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她看到龇牙咧嘴的丈夫时,她觉得自己还有胜算,还有出路。那条出路就是,孤注一掷,逃开这个男人,奔赴自己的新生活,哪怕是乞讨也比跟着这个永远叫不醒的男人有希望。

她不想也不敢去见四婶最后一面,从婆婆和大嫂的谈论中,她听闻四婶死状极为恐怖,躺在卧室里,用两层被子盖着,谁也不敢靠近,她的公婆说四婶死于非命,灵堂不可设到农家最尊贵的待人的堂屋里,同时也为没有棺木愁容满面。

事情在四婶的娘家人悲怆地赶到后,一切得到了解决。她的娘家人十多二十个,男女老少在他家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砸完了连带公婆家的所有房门和家具,抬出了预备给老两口的棺木,将逝去的亲人安顿下去,光明正大地在堂屋里设了灵堂,再将她的丈夫打得头破血流在灵堂前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四婶的丈夫求饶说他死了,大家都得蹲大牢,他才得以缓解。


本家人过世,冷秋娘家因为冷秋而与这家人沾亲带故,父亲来奔赴这场丧事。

冷秋知道娘家人会来,第二天正客的时候早早地去四婶家等。父亲挂过礼,给了份子钱,就随冷秋回了家。

冷秋在那个场合一分钟也待下去,甚至连饭也不想在那里吃,她让父亲到自己屋子里吃饭,她不想去哪里陪着。

父亲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从见到满福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晓得了这个年轻人飘忽忽地在天上飞,落不到地上来,倒有些像游走江湖的骗子,生活在庄稼地里的人不干庄稼事,说白了就是一个懒字,靠磨嘴皮吃饭的人能有什么拿得出来的本事。可是他那张嘴说得家里的一众女眷笑口常开,他没有理由随便将其驱逐出家门。

而今,看着女儿这逼仄危房似的住所,他知道自己一切的判断都应验了。

“满福还是到处跑吗?庄稼是你一个人种。”

父亲坐在火塘前,给女儿添着柴火,看着一旁切菜的女儿问到。

冷秋迟疑了一下回答是的。

“那死去的是你叔家的婶子,一个家门里的男人,他会不会也这样子。这人走了,闹了又如何,我们年纪也大了,帮不了你什么,你得机灵一些,不要白白受苦,做出些傻事来。”

冷秋不想谈论这些,急忙岔开了话题。

“二姐还是在家里吗?前一阵我听大姐说她要去县里做工。”

提起二姐,父亲的头垂了下去。

“她还不是老样子,在家里帮帮忙,人家来说亲总是不同意,仗着自家还年轻,总在挑挑拣拣。扬言就是熬成老太婆也不随随便便跟个人,可是啊,都三十老几的人了,又还有过那么一段,怎容易嫁出去。因为她这样,给你小弟说的好几门亲事都给说没了,人家害怕这个姑姐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冷秋从父亲的话语里得出离婚回娘家这条路是彻彻底底地堵死了。离开这个男人,离开这不欢迎的家,她将何去何从,以前她还寄希望于出去外面闯过的二姐,可如今她也是家里的一个闲人和累赘。

可是想想四婶的下场,若是她一直循环往复地吵架打架再和好再过日子,要是哪天孩子来了,她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父亲在她屋里吃过了午饭就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了,什么也没留下,只给冷秋带来了新的答案,家回不去了。

冷秋在家中排行老四,下面还有一个未成婚的弟弟。大哥的孩子已经上小学,大姐冷春也算是嫁入了寻常人家,二姐冷夏十七八岁进了城,村里传言她做了些不干净的事儿,回到家里来花花绿绿地往身上摸,妖艳得不像个正常人。冷秋不知道真假,这是家里的禁忌,谁也不敢问,只是在那样的风气里,谁也不敢娶她了。她结过一次婚,是个城里的闲人,可两年过去了,急于传宗接代的男方没看到二姐的肚子大起来,他就这么被追回家里来了,于是她又多了个传言,不好的事情做多了,这娃啊生不出来了。她就彻底地在家里蹲了。

父亲觉得冷秋和二姐很像,两人长得漂亮,骨子里有着一样的叛逆,都是不省心的主儿。冷秋娘家算是富裕人家,族谱往上数也有做官儿的,家中历经数次波折,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加父母的勤奋,后来哥嫂继承优良传统,这个家依旧生活得很好,一个大院子,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可如今,冷秋违背父亲的意愿嫁了让自己后悔的人,那个院子里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个落脚点了。

但她内心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绝不步四婶的后尘,逃出这个家就是最好的出路,纵使穷死饿死也比这样的离开要有骨气些,她从不服输,也很倔强,他人给她一下,她会还两下。只是而今,路到底在何方。那时虽然没有结婚证,可生活在了一起,在各种关系里有了牵扯,比如入了他家的户口,再者离开也要像办婚礼一样有个正式的结局,这个结局得上政府那里去走完程序,那她彻彻底底地就与他脱离一切关系了。这些,她早已打听过,只是这后路悬而未决,但四婶的结局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更好的退路。


家门出了这等大事,丈夫自然回来了,他好像也被震撼到了一些,对她好了几分,很快主动结束冷战,甚至还知道下地了,哄着她。冷秋时刻记得四婶那最后的神情,不为所动,不主动与他搭话,不与他争吵,她在谋划着,为自己往后的路。

四婶家的事落了幕,孩子被娘家人带回去抚养了。四叔家人上了派出所,要求四婶的娘家人赔偿,公家人走后,四叔又被揍了一顿,扬言再啰嗦让他陪葬。四叔吓得畏畏缩缩,到几个哥哥家求援,包括冷秋丈夫在内的所有人告诫他,这全然是他的错,是他该当的。四叔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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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冷秋冒天下之大不韪决定要离婚,离婚这事在乡村是稀罕物,在她娘家,一点都不陌生,二姐时常扯着嗓子和父母争辩,过不下去就分开,什么叫被人抛弃了,那是个人选择,在城市里再正常不过。

至于二姐无人敢娶,受尽家人和乡邻白眼的事实,以及离开这个家后可能面临的居无定所,她想暂时忽略。

丈夫像是回到了刚结婚那时,不往外面跑了,知道去地里干活了。从干庄稼活这点来看,他一点也不弱,从早到晚大背的柴火可以背个两三趟,说是为媳妇儿存储一些,今后他不在家,媳妇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冷秋待他冷冷的,从未主动与他说一句话,做好了饭自己吃,一天天地坐在太阳底下做针线活,菜园子里,蔬菜边缘晒得干燥酥脆,庄稼地里杂草丛生,屋里屋外堆满了鸡粪,她视而不见。

开始几天,丈夫回来耐心地收拾屋子。半个多月后,他发现回家来吃不上一口热饭,屋里臭气喧天,四叔的遭遇也震慑不住他了。他又开始龇牙咧嘴恨铁不成钢地开始咒骂冷秋,若是在白天公开在院子里骂,婆婆也会加入阵营。

冷秋对一切充耳不闻,任凭母子俩说尽他们所能知道的所有难听话。

他们说她装疯卖傻,关起来吃点苦就治好了。冷秋听闻此言,恶狠狠地直视着丈夫,仿佛要一口将他生吞下去。丈夫看着这张愤怒的脸,怒火中烧,握起拳头,青筋暴起,一副要将她撕碎的架势。

“满福,做什么?”

大哥在隔壁大喝一声,像是点醒了一头凶悍的野兽,丈夫收回了拳头。

“像你这种只吃不做的,适合送回去给你爹妈。”

“用不着你送,我自己会回去。走之前该办的手续给办了。”

丈夫一惊,他说的是气话,他料想妻子是不敢回娘家的,他们彼此都清楚娘家人对待离婚女儿的态度。不承想,冷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要自己回去。

“有什么可办的,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意思是你不要我走,那我就不走。”


丈夫气呼呼地又出了家门,冷秋只管坐在椅子上,耗着家中的存粮。

丈夫十天半个月后回家来,看到自家菜地庄稼地杂草丛生,蔬菜连根都找不着了,没有任何人收拾过,两只小猪仔死了,还剩两只老母鸡苟延残喘。

他一进家门,老母亲坐在地上,哭得甚惨,意思就是造了孽,找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这次丈夫发现冷秋浑身上下也变得不干不净的了,头发蓬乱,脸也很少洗,她相信母亲说的话,这媳妇每天除了睡觉吃饭 ,就没事可做。母子俩开始商量,母亲说他还年轻,不愁找不到,这次眼光准一些,再不要这般泼辣又会耍手段的了。

冷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母子两心境似的明白,她这一切都是装的。人就表明了态度,如果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她就继续这么过下去,就是饿死在床上也在所不惜,就看谁熬得过谁。

婆婆说再天天看着这个人,或许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去见阎王爷了,一边说着一边有气无力地咳嗽着。她和儿子述说其中的厉害,说自古男人没了老婆从未有女子嫌弃,这二婚的女人啊怎么也嫁不出去。

听闻此话,丈夫心头升起了几分怜惜,想着最初是自己去招惹的别人,但再一看到现在的冷秋,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地懒鬼加泼皮, 他连想说服她变回那个最初的冷秋的欲望都消失了。说到底,他喜欢的仅仅是她姣好的面容和她良好的家世,让他有面子有谈资,而今这一切早离他远去。要来有何用,自家又何必要多浪费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和精力。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叫冷秋起床上镇上办手续去,冷秋听闻,心中狂喜,她强压下心头的喜悦。慵懒地起床,勉勉强强地洗了把脸,油腻腻的头发随便一扎,随后找了一个大袋子将自己嫁过来时仅有的几套衣服随便一放,卧室里陪嫁来的皮箱、三门柜和一台缝纫机她看也没多看几眼。

只有那台陪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录音机,她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就看了几眼,心想这一走说不定得要饭去,带这些累赘做什么。

丈夫不晓得她带了些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冷秋这一跨出家门是再也不想回了。

就这样,冷秋跟在丈夫的后面,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言不发地办完了手续。

镇上极少有人办离婚,工作人员不断地调和,冷秋拿出自己的行李,说自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了。丈夫一惊,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但箭在弦上容不得他多做考虑,问及原因丈夫说是媳妇懒,不守妇道整天大吵大闹,冷秋没有作任何的分辨,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工作人员被他们搅得晕头转向,明明是妻子坚定要分开,却是丈夫满腹唠叨,最终还是给他们办了手续。两个人正式成为陌路人。

丈夫先行离开,到市面上用仅剩的钱打了二两本地酒,坐在一家店门口自顾地喝了起来,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怅然。


冷秋到厕所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认认真真地扎起了头发,瞬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轻快地走出去。迎面碰上刚才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那人骨碌着眼珠看了她好几眼。

“你是刚才办理离婚的,这一点也不像嘛,你这不好好的嘛,你们两个可真是。”

“我婶子死了,被丈夫欺负死了,她不敢离开。”

冷秋丢下一句话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留下那位不得其法的办事人员。

她打算先到大姐家去,把这简单的行李安顿好,再回娘家去,鼓捣二姐带她外出讨生活去,离婚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母知道,否则娘家也要炸锅的。

走到街道上,冷秋远远地看见满福醉意朦胧地斜着眼抽烟,她厌恶地从他身旁走去。

“哎,你不跟我回去了吗?你的那些东西不要了。”

“不要了,留着给你接新媳妇吧,如果你还骗得到的话。”

满福把喝剩的酒砸在她跟前,冷秋绕开湿哒哒的一片,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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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3: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冷秋从未感觉如此的轻松和自在,一路疾走,倒不是有多急切地要赶到姐姐家去,她只是在畅想或是享受着这自由的感觉,笑笑地错开疾驰而过的大汽车,与相遇的每一个人微笑,微风轻轻拂着她的面颊,她陶醉着。

下了公路,走进林间小路,就看见姐姐家的村子了,跨过这条眼前的河再上一会坡,就可以到姐姐家了。

临近了,自己才想起来忘记给侄女买点吃嘴了。离了街道,这地方什么东西都买不到。这一点点小插曲没有让她觉得丝毫的气恼。

进了姐姐家的门,姐夫养的大黄狗首先发现了她,汪汪地叫着飞奔过来,看到是她,立马夹了尾巴,往她身上蹭。

侄女和姐姐一起走出来看,姐姐的手上还滴着水,看见妹妹,她首先沉下脸来,但很快又开心起来。嫁出去的女儿来个亲人,即使是带了一肚子的苦水来,也可以是很开心的。

“三姨、三姨”

小侄女早已按耐不住喜悦朝她飞奔而来。

“哎呦、哎呦,猪猪长肉肉了,姨妈要抱不起了呢。”

冷秋双手将四岁多的侄女抱在胸前,手里的行李挂在手肘上。

每次到姐姐家,冷秋都冷着张脸,忧伤和烦恼爬满额头,这次却是开心得不像她。

“吃饭了吗?我们刚吃完,我在收拾,你姐夫碗一丢就去地了了,你再晚点来,这家里就只剩黄狗了呢?”

“没吃,姐,有啥剩的我就随便吃点啊。”

当姐姐得听到妹妹还没吃饭,怎能随便让她吃点呢,当即拿了刀子上楼割肉去了。

“姐,有饭就好,让你别折腾,就着腌菜辣椒吃一碗就好了。”

“都嫁人了,还吃这些,又不是小孩子,哪能管用。”


姐姐像往常一样,妹妹一来,嘴上唠叨着但总不忘要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来让她吃了。

冷秋不再争辩,就等着心安理得的享受。

小侄女眼睛骨碌碌的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冷秋就哄她说隔天带她上集市去,给她买好多的糖果。小女孩脸上的失望一扫而光,又快活地拉着姨妈玩耍了。

“你这提这么个大袋子做什么,跟逃荒也似的。”

“就是逃荒啊,就跑你这里来了。”

“他赶你出来,你还这么高兴。”

“管它谁不要谁呢,总之从今天起我是不用和他过日子了。”

姐姐疑神疑鬼地看着她。

“离了呢,早上办的手续。”

冷秋一脸轻松地说着。

姐姐在一旁加着柴火的手停了下来,脸色沉沉的。

“哎,你们啊,怎么都是这样的命。”

冷秋以为姐姐会给她讲一通大道理,没想到她却在为二姐和自己的命运感叹,好像泪水马上就要掉下来。

“气什么呢,不和那个人捆绑在一起,就是讨饭吃也开心啊,况且我这好手好脚的再如何也不会沦落至此吧。”

“爹爹妈妈那边怎么办呢,你们两个都这样……”

“先瞒着吧,我打算先把这几样衣服放你这里,然后再回家去,动员二姐带我外出打工去。我们不在家,他们眼不见心不烦,总不至于每天都生气郁闷吧。”

说到眼下的难题,冷秋的快活少了几分。

“那些从家里带过去的东西也不要了,你这一个人,以后怎么办,还敢什么都不要了。要不你姐夫回来我们一起去拿回来。”

“大姐,去了干啥,去了再受一回气,况且那些东西揶卖不掉,就当是送他了。若是什么都要算清清楚,我这可就走不掉了。”

姐姐低着头不说话。冷秋大口吃着姐姐做好的饭食,胃口并没有什么影响。

大姐家正忙着收麦子,大姐夫是一个勤劳少言寡语的人,和大姐的性格很像,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他听了冷秋的事情,说不想回去就在家呆些日子。

姐姐和姐夫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就是拌嘴也很少,两个人似乎永远吵不起来。姐夫因此也从不多嘴别人的事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生活,冷秋现在算是自家的亲人,他理应关心的。

冷秋没有在姐姐家长期停留的打算,和姐姐家收了几天的麦子,等忙得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娘家去找二姐了。

在大姐家帮忙的那几天,还发生了件事。姐姐村子里的一户人家悄悄地来问姐夫这小姨子嫁人了没,夸她干活扎实,想要给自己的儿子说亲。


姐夫笑笑的,这刚离婚的小姨子,说嫁人了也不是说还没嫁人了也不是,若是说出真话来,这离婚新词势必要在村子里当成新鲜事传很久,让岳父母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姐夫自作主张说嫁人了呢,这两天过来帮忙做做活。

姐夫先悄悄和自家媳妇说,媳妇说他为何要说慌,眼下这妹子确实是无路可走了呢,找个人家是正道。

姐夫闷闷的不说话,说这事得让冷秋决定,看她那样子她怎会还想嫁人哦。

姐夫当作玩笑说给冷秋听,冷秋立马明白过来,说以后有人打听这么说就好了。冷秋好像看见了姐姐在心中长吁短叹。

“你别担心啊,大姐,二姐不也过得好好的吗?我现在觉得挺好的,再苦的日子也大不过生死。活得自在就是了。”

“过得好,那过得好了,这将来老了怎么办?”

冷秋将衣物放在大姐家就回了娘家,说如果说动二姐出门,到时候再返回大姐家来拿东西。

大姐千叮咛万嘱咐让冷秋千万不可心急说漏了嘴,父母年纪大了,经不住打击呢,姐夫让她出不去就到家里来帮着干干活。

大姐看到丈夫这般待自家姐妹,心中暖暖的。

冷秋踏上了回娘家的路,这一路她开始忐忑,开始冷静下来,考虑应对自己的另外一种生活或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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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冷秋到家已临近中午,这次她在路过一个小商店时,给父母和哥哥家的两个孩子分别买了两块多的糖果,她尽量地放松心情,想要装出正常回娘家的样子。

话说回来,除了回门,这是她第三次回娘家,倒不是她冷漠,只是自己过得实在不好,一来没脸回去,害怕父母察觉自己的落魄;二来她亦不想谈论自己的生活,不想和娘家的亲戚朋友们诉说自己的那些不如意。

冷秋在农忙时节突然回来,着实让家里人吃了一惊。参加了四婶葬礼的父亲立马警觉起来,从头到脚地扫了小女儿一遍,看到她无恙,似乎松了口气。

“哎呀,阿秋,你爹上个月才从你那里回来,也没听说你要回家来的,怎么冷不防地就回家来了。”

母亲忙不迭地跑出来,脸上抑制不住地开心,只顾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妈,你这话说的,好像不让她回来一样似的。”

二姐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用几分戏谑的口吻对母亲说着。

母亲看了二女儿一眼,意思是把嘴闭到。二姐作了个鬼脸回到屋子里头去了。

“家里的庄稼都收完没有,今年养了几头猪。你公婆不为难你吧。满福还是天天在外面,以前还知道来家,自打你嫁过去后,到这村子里来也不上家里来。”


女儿一坐下来,当母亲的就开始唠叨起来了。

冷秋故作镇定的有的没的回应着母亲的话题。

不多时,大嫂来喊她去吃饭。

麻烦了人家,她觉得不好意思,很想说自己吃过了,可是路上吃的一个包子能起啥作用,肚子在抗拒着,她只能顺从地跟着大嫂上厨房吃去了。

“瞧我,一高兴都忘记问你吃没吃了,还一直坐在这里。”

“我小时候你还饿过我半天呢,直到我说肚子疼,你才想起来早上没给我做饭吃。”

一旁的小弟打趣母亲道。

娘家一直没有分家,一家子也算和睦,大哥和大姐一样老实敦厚,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大嫂也是心善之人,让公婆没得挑的,一大家子就这么一直生活着。就是离婚回家来的二姐,哥哥嫂嫂也从未给过脸色看,二姐在在外多年有些积蓄,虽然不大参与庄稼活,可是家里的吃嘴、新鲜吃货她全部包干了,家里短了啥的,她也立马给补过来,这做哥哥嫂嫂的,没花自家钱,又何必去给人惹恼呢。

只是父母都是心疼子女的,担心女儿坐吃山空,担心她们老无所依,当然了也担心这老儿子的婚事。总之父母的一切忧虑都生在儿女身上。


冷秋就着大嫂做的三两样小菜和一大碗腊肉足足吃了两大碗白米饭,嫂子在灶头间陪着给她添菜加饭。因为她回来,一家子人也没到地里去,像是因为家中来了贵客,不好意思丢下客人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

嫂子等到她吃完饭收拾好一切,又陪着大家在堂屋里干坐了半个多小时,才客气地留小姑子在家呆着,自个去地里背点猪草回来。

回到家的这一切,让冷秋感到什么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包括父母在内,所有人都当她是亲戚,而非一家人。她抑制住心中的落寞,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家中的镰刀,背起篮子,顺势和二姐找了身旧衣服,说要和嫂子到地里干活去。

二姐看出了妹子的异样,她没多问。

母亲客气地让她在家歇歇,说在自己家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回到自己家里来就歇息一下吧。

冷秋不想再与母亲盘旋下去,她们的话题除了娘家村子的变化,就是没完没了地要说起她的生活,她不想去谈论那些,干活是最好的方法。

看到回家的女儿下地了,这一家子人才陆陆续续地出去干活,只有二姐不为所动地仍旧坐在家中。母亲腿脚不是很好,就在家里照看大儿子家的两个孩子。

“二姐,走啊,一起去啊。”

冷秋见二姐一动不动,喊了她一句,顺便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二姐看到了就拿起侄子侄女背的小箩筐跟在冷秋后面出了门。

“这丫头就是不知道害臊,天天学着小孩子干活。”

看着二女儿这慵懒没个正行的样子,母亲在后面嘀咕到。

冷秋心事重重地看着这一年多不见,村子里的变化,有人修了新房子,有人种了果树,还有人在菜园子里种了花花绿绿的小花儿,她没心思感叹这一切变化。

二姐在后头走几步停几步,踢踢小石子,看看野花儿。

冷秋来到村边的小河边,坐在大石头上等二姐。

“阿秋,你咋回来了,我可不信你是想家了才回来的。”

“我离婚了,不跟他过了。”

“哈哈,你是回来和我作伴的吗?这下我就不是一个人挨骂了。”

“哎呀,姐。你正经点,开心啥呢。你给我想想办法,要是让爹爹妈妈知道,得气成啥样啊。”

“阿秋,你离了我就实话实说。那个吹牛大王离了好呢,这过日子首先得喂饱肚子再说其他的。那个人整天说大话,也就能哄得了妈妈这种爱听故事的,和你这种没经历过世事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这空着手回来,确实以后要咋整。我好歹还要了些钱,你这啥都没落着。你是有些傻呢。”

听二姐这般说,冷秋的心情跌落到谷底,她本想找二姐帮忙出主意的,却不曾想二姐的意思还是想照着老样子过下去。

“你不是出去城里做过活嘛,要不我们一起去。这样也就不会妨碍家里了。”

“阿秋啊,我这在城里吃的是青春饭,你我这嫁过人的那比得过人家小姑娘,你看上去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般老,可是你看看你这手,这脸被地里的活弄成啥样了。我们这种没文化的,赚不到钱的

“我不干轻松的,苦的累的我也可以做。”

“吃人家的饭能有那个是轻松的。实话和你说啊,我那些年回旋在那些男男女女之间,那些扯不清的事情让我回不去了。前一久,还有个心不甘的男的打听到我们家,还死皮赖脸地地找来了呢,我是回不去了。这家只有厚着脸皮待下去。你啊,脸皮厚一些,这家没有绝情到让你没有立身之地。”

冷秋彻底绝望了,她想出门讨饭这事怕是要成真了。


冷秋像是赌气似的,从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干着一切活计,家务活、累活苦活全部做了一遍,三四天后,她仍旧没有回家的打算。做父母的不可能觉不到异常,只要有空就逼问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冷秋咬死不说,只借口说家里的活做完了,回来帮帮娘家。

冷秋知道,她不回来家里的事情一样会按部就班地完成,这借口不成个样子,总有一天是要摊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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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4: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一家子的疑惑由母亲率先发问。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冷秋让父母把要洗的衣服拿出来和自己的一起洗,父母相互使着眼色,不无忧虑地看着她。

冷秋不顾父母那写满疑惑的脸,自顾端了衣服在院子里洗起来,她打算在家里揉好了再拿去小河里去漂洗。

“阿秋啊,不是父母不挂你,不想你在家里。只是啊你这心里有事要说出来,不能一直憋着啊。是不是和满福吵架了,你呀要改改你那火爆脾气,这两口子过日子总有一方迁就一下,要是总是对着来,这那过得下去呢。”

母亲小心翼翼地搬了个凳子,坐在女儿旁边,看着冷秋说道。

冷秋不为所动,低垂着头忙着手上的活儿。

“这女婿平时也伶牙俐齿的,这时节怎么也不懂事了呢,这媳妇回娘家这么些天来,也不知道来劝劝,来接一接。”

“妈,我过几天就走呢。”

“走,去哪里,回婆婆家去?”

“有什么事要说啊,这做爹妈的还在世上不会不管你们的。”

冷秋洗衣服的手停了下来,眼眶子有些热热的,心头堵了一块大石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回不去了,我离了。”

冷秋低声说完,眼泪像是堵塞的水管通了,哗啦啦地就掉下来了,她低下头用力地搓着衣服。

母亲立马在她面前低声啜泣起来,随后用手支撑着膝盖摇晃着站起身来,朝着老头的方向走去。

“你那幺女,也离了呢。”说完又嘤嘤地哭着朝卧室走去。

冷秋心中一片空白,又觉得千头万绪找不到头,继续用力地揉搓着盆里的衣服。她听见父亲在屋子里将水烟筒吸得震天响。

“这家不呆就不呆吧,这天地那么宽,我不信还有走不出去的。”

“可是能到哪里去的,总不能像那录音机里的歌唱的,到城市里睡马路讨饭去啊。”

“对啊,这天地这么宽,有脚有手,只要有土地就能活的。”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想着,一遍又一遍的否决着。

“阿秋啊,离了就离了吧,那样的男人那样的家不要也罢了。你还年轻,不要像你姐那样挑剔,以后会有好的日子过的。”

父亲说出这样的话,像是思忖了很久。他是好心的安慰,可在冷秋听来,这话让她难受到了极点,他们永远不会做出让她在这个家里呆下去的打算,终究是要给她嫁出去的。

母亲在床上躺了两天,整天唉声叹气,任谁劝也不起来。冷秋站在了家庭风暴的中心,母亲的这一行为将她置于大逆不道的境地。

哥哥嫂子不掺合,依旧像亲戚一样地对待她,静静地等待着父母的决定。

二姐劝她脸皮厚一些,慢慢的父母接受了就过去了。小弟对这一切无所谓,只有父母在他面前唠叨担心她娶不到媳妇时,他才会反驳几句,说自己刚好二十岁,着什么急,况且两个姐姐不是自己家孩子啊,怎能这般说。

上完初中的弟弟学了些新东西,对于父母陈腐的那一套总要反抗几句,但人轻言微,更不想引火烧身,他很聪明,不说到自家头上绝不多嘴。


冷秋在这家里熬过了最难堪的几日。她很少在家里,常常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地方去。

她总是沿着河边没有尽头的走,心中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的主意,再一次一次的否决。

当她走到一处河湾处时,听到了窸窸窣窣地声音,她有些害怕,担心遇见蛇。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看到住在路边破房子里的光棍秋生提着裤子转了出来。

秋生见到是她,故意摆弄了几下裤子的开口处,对她邪笑着。

若是放在平时,冷秋早就拿起石头朝他咂去了。现在她的心头占据了一团总也找不到的线,她麻木地瞅了他几眼,当作没看见似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秋生对冷秋的这一反应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在她后头看了几眼。随后爬上河边的小坡,去他那全是杂草的地里薅草给兔子吃。

秋生和老父亲相依为命,家里穷,母亲得病早早就去世了,父亲养大他后就得过且过,有了国家照顾后,儿子也跟着老子游手好闲了。

两个人不养鸡不养猪这些可以卖钱的家畜,倒是养兔子喝猫狗,粮食还不够自己吃,阿猫阿狗的自然是吃不到的,就满村子的去找吃的,第二天早上总有人家骂的,家中不是少了几截腊肠,就是晚上忘记收到柜子里的剩肉被扒了个底朝天。

冷秋看到了这个人,想到了些什么。

对,土地,只要有土地有庄稼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够活下去。

她为这个想法灵光一闪,甚而有些兴奋。

她转身朝秋生的方向走去。

“秋生,秋生,你下来,我跟你商量个事呢。”

秋生听到冷秋喊他,飞奔着朝她来了。

他斜着眼睛,不住地眨巴着眼睛望着冷秋,还带着几分猥琐。

冷秋强压住心头的嫌恶,问他家里的地自己种不种。

秋生搞不懂冷秋想干啥,就回答说种地又脏又累种了干啥。

“我给你钱,地给我种好不好。”

秋生双眼立马放出光来,不过他不想那么轻易的答应,说这土地怎能给别人,这是给祖宗丢脸的事儿。

冷秋知道,他无非是想多要些钱。

“好吧,不给种就算了。”

“你不是嫁出去了嘛,跑那么远回来种地做什么,你丈夫家没有地可以种吗?”

秋生隔了好久似乎才明白过来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你别管,就问你要不要钱,地给不给我种。”

“你上我家住几天去,不要钱都给你种。”

秋生更加猥琐地说道。

冷秋转身离去,不想再理会他。她打算用激将法,这种不劳而获的事情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你给我多少钱嘛。”

果然她才走了两步,秋生就在后头叫住了她。

“你这地熟的都被你荒成生的啦,我第一年种也收不到啥,算是给你养地,你不种的都给我,钱就少收一些。成不。”

“我家又不种,养熟了做什么。500块一年,除了那菜园子你都种去吧。”

“第一年三百,等我收得多了再多给你点,你要不干那就算了。”

说完冷秋就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秋生按耐不住来找她,被冷秋的嫂子看到了,嫂子疑惑不解地看了几眼小姑子,想着再无奈事情也不至此吧。


冷秋给了他身上惟一的一百块钱,说剩下的过两天给他。

冷秋自然是去求二姐,说是借的,二姐扣扣搜搜地找出两张旧旧的纸币给她,像是割了自个一块肉一般难分难舍。

“哎呀,又不是不还你,那么紧张干嘛。”

冷秋说着一把拿了过来。

“死丫头,那可是我的活命钱啊,没这钱,这家我也呆不下去啊。”

冷秋看看二姐那肥硕的身体说,今年就让她少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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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4:56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冷秋不声不响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家里房子很多,出嫁后她的房间一直空着,回来后又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房间。

她跟父亲说自己要种秋生家的地。父母沉默着,一言不发,说随她选择,日子是她的,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只是这样一来,不消几天,全村都会知道家中的小女儿也回来了,至于是为何而回的,自然有人好奇,有人刨根问底,真的假的会传很久,冷秋的父母为此不想出门,不想回应那些探寻的眼神。

哥嫂担当了这重要职责。

“哎呀,她自己回来的,不想过了嘛。我们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问着不言语呢。”

“家里那么多地,一起种种也饿不着她的,可是人是勤快人,想要多苦一些。”

这是嫂子的官方回应,哥哥就闷闷地说我不晓得呢。

冷秋不想回应这些,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像做贼一样,尽量挑着没有人的时候出门,家里的那只大公鸡一叫她就立刻起床,绝对是最早的一个,但也难免会遇到早起上厕所的人。妇女见到她就忍着内急,任由头巾下的头发肆意乱窜,看清远处的来人是冷秋,就这么静静地等候着她来到跟前,问一句那么早上哪去啊,冷秋礼貌地回一声“到地里去呢,大妈。”

对面的妇人往往还是不死心,想要从这个当事人的嘴里探听更多的消息,第冷秋答完,她还要不知趣地横在路中央。这时候,冷秋可就不顾什么礼貌与不礼貌了,笑笑地侧着身子,生生地从她侧边穿过去。

这招遇到“大嘴”婶子可就行不通了。她的嘴不是真的大,而是长了个喇叭一样的功能,任何一点芝麻粒大的事情,经过她那一张嘴放大,就会变成了不得的大事。


冷秋每每遇见她就远远地躲开,可是这个婶子好像自觉地做起了村子里的包打听,大家都喜欢到她那里去询问,有她解不开的问题是件丢面子的事情,她倒不是觉得自己没本事探出别人的隐私有多没脸面,而是她自家认为没有她识不透的人生和命理,万一哪天猜得太离谱,被当事人唾骂,被听故事的人嘲笑,那绝对是件掉份的事情。

比如说冷秋的事情,大家都传言是冷秋那走南闯北的丈夫在外面偷吃,把冷秋气回娘家来了。一群妇女说得有鼻子有脸,说冷秋的男人到哪家去不和人家的家眷聊天,近段时间来村子里连老丈人家都不去了,肯定是觉得媳妇到手了没必要去啰嗦了。

立刻有人附会说在街上看到他和一个年轻女子逗趣,那劲头可亲热了,旋即可怜冷秋长相白瞎了。

“大嘴婶子”觉得这些说法有理有据自家也认同了,可是冷秋这会儿开始在娘家种地了,这事儿绝非就那般简单了。至于冷秋租地种的事情早就由秋生在村子里传了个遍,给婆娘们添了碎嘴谈资的同时,也让村子里的几个单身汉像秋生一样地蠢蠢欲动。

“大嘴”婶子听到的质疑声越多,就越坚定了她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所以,在冷秋遇到她的时候,当她侧过身子想要逃开的时候。婶子会热情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想要问个明白。或是在冷秋侥幸逃掉,她还要追着上去喊话,问上几句。

冷秋万年不变地回答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再无多的话。

婶子像是铁了心,或是被冷秋的事缠绕着,百爪挠心,冷秋觉得她像是时刻跟踪她一样,冷不丁地就冒出来问这问那。

有一天,冷秋在地里割那些总也割不完的杂草。这位婶子故意到她旁边放牛。

“冷秋啊,一个女人家干这活儿辛苦得很呢,你丈夫也不来帮帮你吗?”

“他有他的事。”

“你来这种地,你婆家没土地种的吗?”

“有。”

“那你是不是赌气回娘家来了,这么些日子了也不见你丈夫来接。”

冷秋气恼地看着那张讨人厌的嘴脸,还有这炎炎烈日和缠人的尖刺,她决定做些什么。

“三婶,你家小儿子怎么一两年都不回家,我听他们说是蹲号子去了呢。”

这婶子听到这话,脸色一下沉了下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的小儿子是个混混,已经一两年没回家了,猜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死不承认。大家都知道她那张厉害的嘴,吵也吵不过,就没必要去招惹她。

“我说冷秋你这是听哪个嚼舌根啊,天天没事做乱讲人做什么。”

“我这事情多着呢,怎会没事做呢。你瞧,你家的牛跑去人家刚翻好的地里去撩疯去了,保不齐人家主人马上就要开口骂了呢。”

妇人狠狠地瞪了冷秋几眼,大声骂起自家的牛来。


自此冷秋多了个不知好歹的罪名,说她像长了刺一般,挨不上人。

冷秋确实也这样去做了,有了第一次经验,她就直找对方的痛点,双方陷入尴尬,或怀恨在心,却无处抓挠。与一个外嫁的媳妇儿吵架是不在理的。按说这女娃儿大小在村子里长大,这回家来,全村人都是要当亲戚来待的,热心的非要拉着上家里坐一会。所以,大家有气只能憋回去,回家不甘心与丈夫唠叨几句,必然会招来多管闲事的骂名。

冷秋很快找准了自己的生存哲学,就是像二姐说的厚脸皮,在外还是在家里都要厚着脸皮来过。

因为她在外包地种,在家里形成了父母不给她地、不想白养她或是不想让她呆在家中的嫌疑。除了二姐和弟弟,哥嫂一家和父母与她呆在一起,自然变得有些尴尬。

确实这家里地虽然多,但在她回来之前一家人种得好好的,她没有理由去改变和添乱。她的存在就是一个多余,她在尽量减少这种多余感,尽量地让自己处于无可指责的境地。

眼下,他只想根植于大地,厚着脸皮和家人同吃同住,等自己有实力了,租个村里的空房过个自由和舒适也是可以的,只是这愿望恐怕是遥遥无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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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南方大山里的乡村,四五月的太阳总是很高,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地上的一切生物都是奄头巴脑的,好像马上要匍匐到地上去,云层淡到没有,人到没有任何遮挡的地里干活,挥汗如雨不说,只消半个多小时,裸露在阳光下的手和脖子必然要掉层白皮,晚上总是钻心的痛。

虽然冷秋干惯了农活,但也扛不住这日头。看着这杂草丛生的、犹如荒地一般的土地,她也曾伤心落泪过,也曾想过放弃,甚至想要逃荒也似的离开这个时常以她为乡村新闻中心的地方。

“这城里人个个都细皮嫩肉的,我刚开始去的时候,觉得这些人必然都是涂了层石灰或面粉一类的东西的,不然怎可能一个个都这么白。后来我养了一段时间,也变得像他们一样了。”

二姐看着冷秋嘴里丝丝地抽着凉气,撕扯着后脖颈上晒掉了的皮,不无怀念地说着。

“我也想啊,不用风吹日晒雨淋的,可咱没那个命啊。”

“阿秋啊,你真以为这城里那么安逸,这在家里好歹有个遮雨的,还有块土地可以刨食,可是这城里啊,没了钱、没了归宿,就只剩四处流浪乞讨了呢。我何曾想回到这讲不完流言蜚语的地方来,可是这城里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当真就成乞丐了呢。你看这村子里在城里扎根了的招娣家、双喜家,人家三两年也不曾回来一次,好的坏的只能自己吞下去,谁愿意那个喇叭回来宣讲呢。这进过城又回村的就我一个呢。总有一天我还会走的,这里我呆不下去的。”

“哎,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这是天生的土命,注定了要与土地打交道的。怨不得谁啊,日子嘛,不都得咬着牙过下去啊。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是在婆家自由些,还是娘家舒服些,两相比较,那个也占不了上风。我原本以为逃出那个家一切都会明朗起来的,哪想还是一件接一件的苦事啊。这女人啊,注定是要嫁人过日子的,我现在不想了,就不像话了。开始我还有些怨你,为何要留在村子里,让人戳脊梁骨,可是现在我理解了,当真是各人的命不同,我就是那个出不去的庄稼人。”

两姐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越说越伤感,好像马上就要抱头痛哭一阵。


突然,两人发现家里起了异常,家中的狗狂吠着,父母大声呵斥着。冷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辩解着什么。

她的前夫来了。

“这日子都不过了,你还来我家作甚,这里不欢迎你。”

“哎呦,爹,我就来看看冷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离婚这事,是我一时气糊涂了,以前是我不思进取让她寒了心。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希望她好好的,是我混蛋。我来就是想给她认个错,让她心理舒坦些。”

冷秋见到来人是满福,立马掉头进了屋子。

“冷秋,冷秋,你倒是出来帮我说几句话啊,让我进门啊。”

满福在门口大声嚷嚷着,冷秋家周围立马聚了一众包打听。

老头儿骂前女婿不嫌丢人,自己是害怕丢人的,所以让他进了院子,立刻插上大门,也不曾将他让进屋子里。

满福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比以前更加的随性和自在,自顾登堂入室,从抽屉里拿了茶叶,用玻璃杯泡了杯茶,然后噗噗地吹着漂在上方的浮泡,完全不顾前丈人怒目圆睁地瞪着他。

“走了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的,这天热得不让人活,我是从狗头洞来的,在哪里倒出了一头耕牛,赚了近千块呢,那家人急着犁地,看着那牛健壮就高价给买下了,还热情地招待给吃了饭。对了,我吃过晚饭了,可别让大嫂忙活给准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伸出去看,好像真有人热络地给他做饭吃一样。

“我本来处理完事情就准备回家去了呢,可是我在哪里听说冷秋自己在家租地种呢,说是早出晚归的,看着心疼人呢。我这就想来看看她,如果她还想和我过啊,就跟我回去。近段时间以来,我运气挺好的,连着赚了好几笔,以后她再不要这么辛苦了。我打算在我家老宅下方的地里盖房子,到时候我们搬出去住,就不用天天和我妈他们挤一起了。”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这些嚼舌根的也不怕烂嘴,尽是瞎说一些。”

听闻自己的家事传到临近村子里的时候,老头子气得咬牙切齿,骂起村子里的人来。对于女婿说的解决方法,他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当父母的管不了孩子了,让他找冷秋说去。但他的内心确实松动了。

“冷秋,冷秋,出来。”

他粗声大气地喊着女儿。

冷秋看到进门的前任丈夫,恨意转化为悲痛和无奈, 她如今的境地也有他的功劳,眼泪由不得的扑簌簌地往下落。


听到父亲喊她,她擦了擦眼泪,气呼呼地朝着满福走来。

满福急忙站起身来,一脸怜惜地说,怎么晒成了这样子,要冷秋跟她回去,把对前岳父说的话又跟她说了一遍。

“你要是真有良心,就不要到这个家里来了,不要到这村子里来了,无端给我生出些事情来。我好与不好与你无关,你没必要再在我面前装那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你现在说完了就走吧,你出去看看,外面墙边有多少耳朵,等着看笑话哩,咱就别折腾了。”

冷秋强压着怒火说道。

“哎,冷秋啊,我这是真心诚意的,你咋这样说呢。你跟我走了,那就是我来认错接你回去了,别人还能说些什么呢。”

满福干笑几声说道。

“冷秋,好好说话。”

父亲也附合着说道。

“你们要让他呆着就呆着吧,这里没有人要跟他回去。”

从父亲的语气里,冷秋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表明事情还有可商谈的余地。自古好女不侍二夫,若是女儿能够从一而终,他自是高兴的,这或许就是四婶惨遭毒手的深层次原因。

“如果你们嫌弃我在这家里碍眼睛,那我就搬走,到哪地里去搭个窝铺住去。难道我年轻的时候没帮过家里吗,难道我嫁过人就是罪过吗?”

冷秋也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突然爆发了,对着父母大声喊起来,满福充当老好人在一旁劝解着。冷秋直接跑到大门口提了把扫院子的大扫把,挥舞着让他赶紧滚。

满福见状,自知毫无希望,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来丢给她,夺命也似的飞奔而去的。冷秋见状拿起来丢在他后面,然后将大门紧紧地插上。

她这一闹,关于她回娘家的谣传又多了好几个版本,因为满福来接她回去了,她不回呢,这回大家觉得她硬气,父母脸上似乎也多了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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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3 21: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经过丈夫的这一闹,冷秋成了全村妇女心目中的“烈女”形象,大家对她客气了很多,大概女人们都有一百个嫌弃自家男人的心,冷秋行动了,给她们诸如了某种精神上的兴奋和解气。在和丈夫吵架的时候,又多了几句还击的话,诸如人家冷秋过下不去了就自己离开了,离了你们男人有啥过不下去的。

冷秋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高大起来,但给那些成了家的男人心中添了些许仇恨,他们看着她日夜劳作冷嘲热讽, 而村子里的那些异性单身汉却多少有些兴奋,好像冷秋已经成了他们的屋里人一样,一个个的蠢蠢欲动。

自从冷秋种了秋生的地之后,只要冷秋在地里干活,他的眼皮实在撑得住,肚子里饱饱的时候,就坐到地埂上的大石头上,看着冷秋干活,冷秋不理他,自顾的挖地,将地中的石块丢到地埂上。

“冷秋,你个憨婆娘,想谋财害命啊,老子还坐在这里呢。”

秋生看到石头朝他的方向飞奔而来,立马停止用茅草剔牙的动作,又细又斜的眼睛也尽最大程度地瞪大。

“秋生,你一天没事坐在家凉凉地躺着多舒服,偏要来这地里招惹我做什么。”

秋生比她大三岁,按照辈分,她应当喊他一声老表,可是秋生再如何长都只能是个孩子,村里的辈分排行也没他什么事,无论男女老少,就是五六岁的娃也敢当面喊他大名。

“我看你这么辛苦,看着心疼人呢,想来帮帮你呢。不然我俩做一家算了”

听到这戏谑调笑的话,冷秋心中止不住的嫌恶,她拿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在秋生的的脚边。

秋生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你个疯婆子,都离婚了还是这破脾气,真要打死我啊。”

“这石头不长眼睛,它就是要朝这地埂去的,你若是怕它伤着就离它远一些。还是这地不想要我种了,那就把钱还我来,还有这整理地块的工钱也一并还给我。”

秋生自知不是冷秋的对手,立马转身调头到河边大树下的大石块下睡觉去了。


冷秋与家人的关系更加的微妙了,爹妈对于她不想再婚的念头已了然于心,大家尴尬地应和着,关系冷到了极点。

“阿秋,你一个用挖的,就是别人的玉米都发芽了你也种不下去啊,我用一两天的时间用牛去给你犁起来吧。”

在一次晚餐桌上,大哥真诚地向她说道。冷秋感到身旁的嫂子抬了下头,她不看也已经在心头感受到那道冷峻的目光。这回她赌气地想,你们偏不乐意的,我偏要做。

“那实在是太好了,还有这家里粪有用不完的也给我一些呢。”

冷秋毫不犹豫地答道。

“哎,这家里的东西不都有你的嘛,你想要啥就拿吧,搞得跟个外人一样。”

母亲讪讪地回答到。

冷秋在这些糟心的生活中习得了自己的生存哲学,脸皮尽量厚,尽可能地应下别人的帮助,不管是真心实意的还是假客套,她必须顾好眼前的生活,顾好自己的肚子,管好身体的冷暖,其余的随它去吧。

她播种,看着玉米发芽,再除两次草,施两次肥, 等到玉米出穗带红缨,金秋十月,她和村子里所有人一样迎来了丰收年。

大家惊叹这几块被放荒了的地在冷秋的手中居然还能够等来丰收,看着累累硕果,冷秋盘算着自己的日子。她打算家里留个几百斤喂养鸡猪,其他的全部卖了作为明年的专家本,今年可不能再用家里的肥料什么的, 这些看脸色的事情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做。

冷秋在村子里借了三头骡子,运了两天,将收来的玉米全部给卖掉了, 此时已是秋末,地里早就种上了小麦。

她与收玉米的老板讨价还价,最终以高出市场价一毛的价格成交。

“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知道你的事,不容易呢,我就少赚一些。”

老板唏嘘了一句。

冷秋看着眼前这个油腻又显着精明的老板瞬间厌恶起来。
“我这是和你讲价钱,不要扯我生活上的事情,如果你觉得亏了,我就到其他地方卖去。”

冷秋毫不客气地回答到。

老板看着她这样子,脸上挂不住,也想要骂几句难听话,可又舍不得这大笔生意,寻常人家只卖自家吃不完的几百斤,像冷秋这么大量卖的实属少见。

“嘿嘿,嘿嘿,啧,我说你这女人也真是刚啊,我没其他意思。就按这个价格,都给我。”


数着这一千多块钱,冷秋心中乐开了花,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可是这一算,就连明年的庄稼本都不够了。

她顿时有了些颓丧,就连先前计划好的买一身新衣服的打算也赶快给它掐灭了,只在路边的商店里给哥哥家的两个孩子称了些糖果,想一想又每人给他们添了套新衣服,作为对哥哥的感谢。

回到家中,冷秋将这些礼物交给嫂子,想到以前对小姑子的种种,嫂子的表情很复杂,但终归是欢喜的,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为今年过年会有两套新衣服而欢快不已。

想到自己还在家中白吃白住,心一横,仅剩的几百斤玉米也交代母亲用来养猪养鸡,她想自己还住在这个家里,自己养自己的家禽实在有些不好看,还在一个锅里吃饭,自个反倒像是分开了似的。

转眼又是回家的第一个冬天,乡里的冬天对于总是劳作在地里的庄稼人来说并不算冷。冷秋靠着一件薄外套、一条长裤和一件长袖还有一条大红色的宽大秋裤就过完了整个冬天。

麦子算是懒庄稼,只要种好了等待丰收就好了,冬天的时光算是农闲的时候,冷秋没有闲着,去山上背柴火,找做堆肥的松针树叶,一天有时两次有时三次,她尽量地为这个家付出着,好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过完年后,秋生看到了她丰收,厚着脸皮的要涨租金,他站在离冷秋五米远的地方,壮着胆子说这土地可金贵呢,这底子是肥沃的,不然怎能一种就丰收。

两个人的谈话在村子里的水井旁进行,农闲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聚在这里吹散牛,冷秋刚好去挑水,刚好被秋生逮住了,他可能是觉得在人多的地方说,自己的胜算多一些,也不至于挨打。

冷秋也不气恼,心平气和地问他要多收多少。

“200,若是你跟我过,就不收了,啥子赚的钱都是你的哩。”

听到此话围观的人大笑起来,几个男人猥琐地看着冷秋。

看着冷秋没脾气,秋生壮着胆子又说了一气。

冷秋笑笑地看着他,假装蹲下地,秋生立马吓得后退了几步。

“秋生,你咋跟狗一样,人一蹲下就怕啊。”

“你、你才是狗呢。”

秋生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多给你五十,上我家拿去,不行就不租了。”

秋生看到冷秋没打他也没骂他,还让他跟着去拿钱,而且她不租他一分钱也得不着,听话的照做了。

这一举动又引起了一阵大笑,说他还不承认,分明就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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